[ZT]不可承受的头发之轻

VMax: 今日与友论中国之发式改变与文化沦陷之关系,后网上觅得此文,分享如下.

不可承受的头发之轻(续完) [原创 2007-04-27 15:20:05 ] 发表者: risina

贴篇旧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1996,及《纽约明信片》。

头发长在人身上不比心脏,大脑,五官,没了不至性命或利害攸关——一般而言。清朝快亡了的时候,男人的辫子是留是剪可是跟脑袋差不多一样重要的,就好像几百年的家业都悬在这根辫子上,咔喳一声呼喇喇好像是历史落地——也真的落了地,所以当年为了一个辫子闹出许多故事来也是情有可原的。在这种时候,头发似乎颇有点存在中不可承受之轻的味道。西方的男人相当于东方人留辫子是更早些时候,越贵族越有身份的人越要戴白假发还要扑上厚厚的粉动辄就长虱子的,这种男人还要穿夹脚的鞋子,大腿绑得紧紧的,不比女人好受多少。这种时尚现在的人们是觉得匪夷所思了,可是现在的人们头发也少不了现在的种种讲究。60年代的花儿少年(flower child)闹反叛,听摇滚吸毒反战,第一就是要披头散发,女孩子的头发要直直的不能带任何修饰。这样的头发再配喇叭裤紧身衫,嬉皮的装备才算齐全。那时代有部著名的音乐剧又拍成了音乐电影题目就叫《毛发》(Hair),里面的孩子都散着头发又唱又跳。这风气快过了的时候传到了中国,不是小事一桩,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标志,上学的孩子留着披肩发进学校是要受批判的。无独有偶,在海峡的另一边也一样,听过几个台湾朋友回忆上学时留披肩发穿喇叭裤也要被剪掉。其实这打扮在西方是反资产阶级权威的,和海这边的革命家理想有一样的地方。如果披头散发到华尔街去面试找工作,碰壁是肯定的,要求扫楼道都悬。

  一说头发就是女人,现在可见于男人也关系着成大功立大业。如果当兵,第一件事就是剃头,中西都不例外。当和尚更不消说,了绝尘缘的大仪式,不落发斩断烦恼丝真理是找不着的。相反当武侠可能已经超然尘内尘外了,所以头发越披越有风度。在西方也一样,要弹吉他做摇滚明星,正好与去华尔街面试相反,要赶紧蓄头发留胡子,否则又是碰壁。

  男人的头发留长了有说头,女人的头发留短了也是种姿态。保守的男人对女人发式只有一种见解:越长越好,那是女人性的一部分。现代的女人不管这一套,头发忽长忽短,好像心情随意变幻。爱尔兰女歌手SineadO'Connor干脆剃了一个光头。她有张极为端丽纯粹的脸,攻击天主教撕教皇的像,唱冷静而热情的歌,MTV画面只一张脸,镜头却跟着照不够。这样的形象太独特,也只有SineadO'Connor做出来才够酷,别人再来就是东施效颦了,所以也只有这一个。

  现在的明星为了突出形象个性专留长短不一的发式,在青少年是时髦,在中国文革的时候可是污辱人的办法之一,剃阴阳头,很有些效用的。可见发式的意义也是随时随地而变的,一时一地的时髦,可能是另一时一地的丑陋。30年代的上海女孩子要西化就要把头发烫起来,要革命投奔圣地延安之前则要剪掉。宋氏三姐妹从美国真的西化回来了却一直是梳发髻穿旗袍,听说是她们的母亲的要求,不要她们剪头发。后来分居在两岸这打扮里仍然看出是一家的女儿。江青的发式自延安时代之后也一直没变,是永远的清汤挂面,也是一种精神的坚持吧,不知是否她的最爱。当然,所有的革命女子都要如此了,偶尔松动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长发短发,烫发直发,梳成髻卷成卷,全成了“身证宣言”。在西方人,还得加上头发的颜色——更有复杂的可说了。中国人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这种身份认同里头发是越黑越美。形容美女的头发都是——“乌黑油亮”、“柔顺光滑”、“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黑漆漆的一头披肩发”。传统概念里头发黄是绝对不美的。女人没成年是“黄毛丫头”,意味着性别特征还不完全;男人与姑娘冲突,也说“黄毛丫头”,表示着她是个弱女子,也表示她是个不怎么美的弱女子,没人说“黑毛丫头”的。中国的女孩凑到一起,最爱用指出别人的头发浓黑,皮肤白——或不浓黑,或不白——来赞美或攻击,西方女人头发颜色变化太多,不多也给染多了,所以没法在一个颜色上比较。而且越浅色越细软,也没法用头发粗细多少来评判。中国人一说自己就是黑发,一说西方人就是金发碧眼,可是南欧人头发也多是黑的。金发之外,还分棕发,红发,这四大类型只是粗粗归类,至于是深金还是浅金,早晨那种黑还是晚上那种黑,分别就多了,看染头水架子上那一大排就可想而知。美国又是移民国家,更麻烦了,当然既有金发碧眼的一说,金发情结也是说不清倒不尽的。中国女人在美国如果还谦虚说自己头发“不够黑,太黄”,就意思满拧,以为你老人家是想往金色上靠,绝不是批评自己。

  头发在文化的衍绎里,有着种种后天的神话筑造。试看琼瑶小说的女主角,似乎个个都是黑直的长发披肩,至于西方的琼瑶式言情小说,其封面就多是金发蓬蓬了。

  玛丽莲·梦露代表着金色性感的巅峰:如果没有卷曲的金发,玛丽莲·梦露还是不是玛丽莲·梦露?梦露的金发,还体现着一个所谓金色的时代:美国战后50年代的富裕与天真——当时的好莱坞女星金发多多。金发容易流于俗浅甜腻,50年代的金发又特别地邻家女美国甜心,相对而言,梦露的形象更耐人寻味些。金发形象也有另一类型,比如后来做了王妃的格雷丝·凯丽,或者法国的凯瑟琳·德诺芙,她们的金发是种冷艳明澈。电影大师们的作品里也有对“金发话语”的把玩,谁会忘记费里尼《甜蜜的生活》里那来自好莱坞的尤物女明星?罗马喷泉旁的金发美女成了好莱坞与美国文化的象征,在费里尼的电影里比好莱坞自己的更复杂传神。惊险片大师希区柯克的影片更以用金发女演员做女主角闻名,留下了“希区柯克的金发女郎”之说——涉及了时髦的女性研究话题,众说纷纭。金发的神话之一是肤浅的性感,所以人们开玩笑说头发颜色越浅脑子越笨——相当于中国的“头发长见识短”了,分了半天中西,有种种相反,也有种种的一样之处。脑子一笨自然容易被人操纵,所以金发又成了女人软弱的象征,金发女郎作为尤物既被男人梦想又被男人操纵,就像梦露的形象所展示的。相对于金发,黑发容易被塑造成坚强、复杂、独立而异教的女人,郝思嘉,索菲亚·罗兰,奥黛丽·赫本。你能想像有一对绿猫眼的郝思嘉是一位金发女郎吗?50年代好莱坞自产的美女多金发,黑发则多来自海外。索菲亚·罗兰及若干意大利女星带来的是丰臀巨胸、野性而又质朴的大地式女人,在金色甜腻之间尤显其不羁之美。也是黑发然而细瘦苗条的奥黛丽·赫本则是欧洲都市培育出来的高贵优雅,穿黑裙做艺术家的缪斯。好莱坞正宗产品的是伊丽莎白·泰勒,她的盛期恰是60年代,《埃及妖后》,正和了反叛美的潮流。黑发的莎士比亚的克里莱奥佩拉,有着异教的带着毒液的美艳,是征服一切的女王……玛丽莲·梦露早逝了,伊丽莎白·泰勒却风风雨雨地生存下来,成为所谓“最后的传奇”。这是黑发美的60年代,反传统的,离经叛道的,颓废的。这时代要的不是黄金般的白日美人,而是神秘的黑夜之光。60年代好莱坞的金发美女是费·唐娜薇,沿袭的是冷艳金发的传统,更添加了桀骜不逊——《邦妮和克莱德》中的叛逆狂野,《唐人街》中的聪明强硬,她是冰冷、复杂、操纵而非被操纵的女性,不是任人摆布的性感甜心。再到了80年代,麦当娜玩金发美女就更是衣服一样可脱可穿了。她扮金发美女,扮玛丽莲·梦露,是“扮着玩儿”,拿这神话颠过来倒过去地为所欲为。梦露的身体是天然的,在今天恐怕会被片商“勒令”减肥塑身之类了——而麦当娜的身体是复杂的锻炼程序和意志力的产物。梦露的性感是柔软的,脆弱的,麦当娜的性感是紧张的,进攻性的。就像操纵她的身体一样她操纵着她的形象。麦当娜的金发告诉你金发是随时可以染上随时可以洗掉的,金发是可以忽而脆弱忽而进攻,忽而勾引忽而拒绝的,金发是手段,金发是符号,金发的女人又跳又唱,金发的女人不断变幻,你们都梦想金发的女人的身体,现在她就穿了内衣展示,你们幻想与她做爱,现在她就跳上床——可是,这还是你的梦想吗?

  麦当娜扮了梦露又扮玛琳·黛德丽,这是更早的来自德国的金发,穿男式西服套装的,联系着战前的前卫欧洲。这是所谓酷型金发的更早版本,更能让人看出不同的金发有不同的文化构造。波提切利的《春天女神》也是金发,美杜萨就只能是黑发,白雪公主是金发,她的母亲坏女人就是黑发——有时头发还是善与恶的象征。所以,强弱,美丑,善恶,头发传递着一种信息,这种对立像很多东西一样都是经不住推敲的。

现在时兴文化多元,后现代,女性自觉,等等,不知是否凑巧,好莱坞走红女明星黑发、棕发之类似乎尤其多。九十年代从黛米·摩尔到大众甜心朱丽亚·罗伯兹,桑卓拉·布洛克,超级模特辛迪·克劳馥,都是黑发或棕发,而年龄越大越红的苏珊·萨兰登是红发——金发的女人反而难做了。终于有了个莎朗·斯通,在《本能》中演冷酷型的、美艳的、性感的、操纵的、复杂的金发美女。有过上述历史,可知这形象之90年代性——不是梦露式的盲目不自觉,也不是纯粹麦当娜式的颠覆。莎朗·斯通的30多岁才成名,也是现今金发美女形象之难塑的例证之一。斯通的形象有种过于标准而几乎流于平凡的美,成熟以后的脸去掉了甜腻,倒不俗起来。她的形象演普通女人太美,演花瓶个性又太强,所以遇到《本能》中高雅性感、危险病态的蛇蝎美人才算找到了爆发点。这个形象对于观众有种梦露式的性感吸引,同时又与麦当娜一样有对自己形象做控制的野心与能力,大玩以女性挑战男性的性感游戏,所以商业上大获成功,斯通也一举成名为好莱坞的新金发性感偶像。可是这之后斯通接演的都是软弱受害者一类的形象,或者干脆穿起牛仔衣演西部枪手——还是拿金发不知怎么办好。虽然个人在演艺界留下聪明强硬、不好对付的名声,可是演艺上并无新发展。直到被大导演马丁·西科赛斯看中,演《赌城》中的黄金女郎,与罗伯特·德尼罗演对手戏,既有美艳的造型,又有复杂的命运,还有吸毒狂怒,所以总算再次造成影响,还又得金球奖又获奥斯卡提名。莎朗·斯通的金发美女要一切:美貌,性感,智商,权力。梦露在36岁上谜一样逝去了,莎朗·斯通在这个年龄之前没多久才成名,反映着两个时代。

(这文章写于十年前了。最近崛起的金发性感美人当然是斯嘉丽约翰森,比莎朗斯通乖巧柔和了,不那么咄咄逼人,有梦露的甜美,但是比梦露就自主和精明多了。茱莉亚罗伯兹的继承人则是安妮海瑟薇。)

  中国人头发的颜色上虽然天生没太多花样,可是也有在颜色上写出东西来的。不管男女,白发总是苍老的象征,“早生华发”、“白了少年头”都不光叹的是头发年轮,而是心情境遇。女人头发的“边缘”色除了黄毛丫头之外,就是更戏剧化的白发白毛女了——她的一头白发成了革命话语中受压迫阶级的象征,脆弱,悲惨,异样——看来头发的颜色浅了都是女性的某种脆弱性的暴露。然而无独有偶,白发又有武侠世界里的白发魔女——这是东方的集美丽,性感,危险和权力于一身的女性了。两个白发女人好像都是住在深山里的,是不是巧合呢?有没有相遇过?一个是以泪洗面,被革命者解放了才终见天日,另一个却是轻易不会出山,修炼得功夫了得,玄而又玄。

经过了这么多头发的历史之后,现在这个时代的女人们最自由也最混乱,因为有染发剂,只要高兴,可以随便染成什么颜色,不至惹出性命大事来的。女人们可以随便扮不同颜色头发的女人,女人们还流行在头发上加不同色,集几种女人于一身——比如加深额头部分,或者根部,或者脸边几绺。在理发店理发,动不动就被极力建议在头发上加点颜色。

  在纽约颇为时髦的香港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里干脆让林青霞彻底扮金发女郎,戴大黑墨镜,这自然是后现代的玩法了——林青霞又恰是大陆港台三地都迷恋的东方大美女,在琼瑶电影里演中国式纯情女孩,一头披肩乌发迷倒几代人的。这样的《重庆森林》让也爱玩时空融合稀奇古怪的昆丁·塔伦提诺特别过瘾,赶紧给弄到美国去了,这就更让林青霞的扮金发美女颇有意思。不过这像SineadO'Connor剃光头一样,天时地利人和只此一家,别人要再玩不是不可以,必须有新招,可是又太容易重复。香港电影就像香港本身一样,中西南北都掺在一起,林青霞的金发其实处处可见,王家卫玩得更当代感,更快餐,MTV,广告风格化罢了。

  “新新人类”有所谓“茶发族”,就是把头发染成茶色棕黄,而且特别不要油亮,而找那种干草式的感觉。据说日本女孩子们找约会的对象曾经都要特别找茶发的,“比较好玩,不那么乏味”。茶发族,是为了打破清一色黑发的单调,还是日本战后崇洋心理的又一反映呢?众说纷纭。

  啊,不可承受的头发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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